过敏传销

　　如果什么事情发展到了我们难以想象的程度，可以说是奇迹、神话; 而如果到了荒诞甚至滑稽的地步呢? 没有人否定传销，但如果传销竟给许多人造成心理压力，甚或成了人人噤畏的社会病源，那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真正的生意人，有自己的一种境界。 有一段时间，我不太明白像我这种人为什么屡屡为传销人视为潜在的下线。细想起来，大概是我的生活状况和性格弱点所致。深居简出，不善交际，待人温和，也算宽容;我靠有数的工资过日子。除了陪妻女逛商店，因我干瘪的钱包，她们给我点难堪外，家庭还算和睦，日子也属平静。即使我不满足于这份平静，至少我也适应了它。可它却数度被打破，在我稍不注意的时候，他们就不定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亲热地拍我肩膀，说一句：给你一个机会。 那天，一个人突然走近我。应该说我们只是点头之交。他开口就说：我给一个关系不错的女孩打电话，我刚说给她一个机会，你猜她说什么?我一下子跟不上他的思路，问她说什么。她说你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做你的下线。她的一个熟人为了让她做传销，请了她一次早茶、两顿午餐她都没答应。说罢他哈哈大笑。想想也确实可笑。看来有相同遭遇的不只我一个。我问那你给她的机会又是什么呢?他说正是传销。事情到此为止还算有趣，接下来就不好玩了。他一本正经地掏出产品说明书，开始对我讲公司的名气有多大、产品质量有多高，当说到制度时，他掏出了圆珠笔，另一只手重新伸进了口袋，我知道他要找一张纸，要在上面画上一棵使我头晕的倒长的大树，树上枝叉繁多，叉上结满果实，那的确像一棵果实累累的大树。但他没能找到纸。我正要暗松一口气，他却突然笑眯眯地向我摊出了手掌，令人惊讶的是，在他的左手掌上正躺着这样一棵怪异而茁壮的大树。这倒方便，直接画在手掌心，随时随地打开便可讲解。而就在那几天，我刚刚摆脱一位女士，她三番五次的电话追踪，甚至使妻子认为我有了什么“猫腻”。 在不长的时间内，我被希望成为如下商品的传销商：摇摆器、药品、化妆品、花粉、洗涤用品和水龙头。上线们循循善诱，苦心婆心，态度诚肯、精神执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粗分起来可以有以下几种类型：救世主式(“我可是拉你一把”)，苦肉计式(“你不答应，我一天找你一趟”)，软磨硬泡式(“你不同意我就不走人”)，可怜兮兮式(“你总不能一点都不给面子吧”)，恫吓式(“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不停的围追堵截，使我脆弱的神经患上了传销过敏症。 我也真的动过心。都是俗人，物欲的诱惑毕竟巨大，可有几个问题我始终没弄清楚。上线教导我说，只要做都能赚钱。如果大家都能赚钱，那赚出的一部分又从何而来呢?再就是我传给谁。首先想到我弟弟，他离我最近，心肠又软，拿出兄长的派头，运用一下上述招式，想他会可怜我;再传给我妈，我妈老了老了却白捡一个机会，岂不快哉!更重要的是让她老人家来个祛除百病、万寿无疆，说不定还真会返老还童，也算没白养我这不争气的儿，弄不好还要落下个孝子的美名。接下来的问题是：那东西管用吗?说明书彩纸彩字写着，可总有些拿不准。求教于人，一个上线说，东西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拥有了赚钱的通行证。想想便有点明白了，这相当于牡丹卡、长城卡，制卡的材料就那么回事，可有了它便可随意支取现金。再想想又有问题了，我和我弟我妈用高出市场几倍的价钱买一种商品，类似于用金条的价格买一根稻草，然后我们娘仨各自抱着根稻草，期待着有朝一日用这根稻草换取大把金条?美事，想想都激动。可他们得不停地往下传呀。我弟传给她丈母娘，我妈传给我姥姥，然后呢?有点像击鼓传花吧，鼓声咚咚，花朵飘飘，鼓声一停，花落谁家谁挨罚。不行，不能蒙我弟弟，更不能坑我妈，我妈年事已高，我不指望她返老还童，还真希望她延年益寿，颐养天年呢。 回头想想，真正赚钱的招数大都秘而不宣称之为商业秘密，为获得秘密有用重金，有用间谍，哪有平白无故捡来的便宜?赚钱的永远只是少数，如果人人都有赚钱的本事，还哪有我等与富人的区别，人人都赚得大把钞票，钞票哪还会有如此魅力? 还有所谓的机会。你我都老大不小，真正的机会遇到过几次?不会比街上捡钱包次数更多。机会是上帝对他宠儿的恩赐，我等只有小心敬奉上帝，或许上帝还会垂青你我。如果一时间机会踢破了你的门槛，那所谓的机会必定是暖昧和令人生疑的。我不怀好意地揣测，当他们拍我肩膀，送我机会的时候，实际上，正是在觊觎我的钱包。 我无意贬低传销。只要公司合法，制度合理，又有自信，完全可以一试身手，或许你那倒长的大树上果真会结满沉甸甸的金苹果，或许你一跃真可成为一代豪富;至于没有自信或对传销过敏者，当然也有权捂紧自己的钱袋，平静度日。 这使我想起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她走进了我的家门，一件笨重的军大衣，一方巨大的头巾把上下裹了个严实，我们多年不见，若不是她浓重的家乡口音，单从她露出的两片紫红粗粝的面颊判断，我会毫不怀疑她来自遥远的西藏高原。稍一坐定，她便充满自信地说，如果我说我要到国外旅游，你相信吗?如果我说我将拥有自己的汽车，你相信吗?如果我说我将买下一幢海滨别墅，你相信吗?我一时有些摸不住头绪了。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家乡县城一所小学的教师，个性木讷。猛然间连续不断的咄咄发问确实令我懵头懵脑。我知道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神话甚至奇谈怪论的时代，但以我贫乏的想象力，实在无法把汽车别墅与眼前来寒舍借宿的农村大嫂联系起来。 随后，我了解到她在搞传销，而且搞得相当不错，已位及经理级，正昂首向总裁级迈进。她经常来省城进货，那天是误了班车，无法连夜赶回。原来家乡的传销也搞得如此火爆。她谈笑风生地介绍说，她已辞掉教师工作，家里安装了电话，现在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到乡镇去讲课，不久之后，她的月收入必定以几何级数向上递增。她滔滔不绝，显然是把我的客厅当成了她的讲台。妻子听得一惊一乍，艳羡不已，她的痴迷和激情，使我分明看到一种宗教般的狂热。 遗憾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我从媒体看到了家乡的传销属于非法，政府不允许在经济不发达地区进行传销。政府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家乡父老尚无真正摆脱贫困，他们更需要的肯定是高产种子、优质化肥、一头黄牛、一台水泵和送孩子去读书。只是苦了我的亲戚，她为农民垫支的几万元资金还能收回吗?而这些钱又是她借来的。她辞掉的工作还能恢复吗? 说来有趣，就在写完上面这些文字后，我又遇到了那位手掌画树的朋友。我向他提及传销，他显得相当紧张。当我使他明白我并非要他做我的下线，而是他曾经说服我做他的下线时，他明显地松了口气。我的本钱已经回来了。他这样对我说。这句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一是他没赚到钱，再就是他已经相当满足了。接着他平静地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当他说到“洗手不干”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手掌，的确，他的两只手都相当干净。

　　作者: 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