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讲述在河北燕郊传销窝点里卧底的6天
对我来说,和传销小头目睡在一张床上,心里总有些别扭。不是鄙视,而是担心,一句梦话暴露了我卧底记者的身份,又担心他深夜起来搜出我的偷拍设备。
2016年12月12日凌晨2点,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世界,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晚安,北京!”
关上手机,我回想起卧底燕郊传销窝点的“黑暗时光”:2016年11月26日到12月1日,和传销人员朝夕相处6天。
▲记者在传销窝点卧底时拍摄的照片。
他们深迷成功学、大谈慈善、每天都在想方设法邀约亲戚好友参与其中。跟这些拥有“致富梦想”者聊天中,我多次提出“传销”、“拉人头”等敏感词汇,目的就是想知道传销人员怎么看待传销。
他们对我卧底记者的身份从防备到严密防备,最终被我的“演技”所“欺骗”。
来自传销人员的信任,让我零距离接触了传销头目之一,曹兴刚。
第6天,我被催促缴纳49800元入会费。
那天,也是我逃跑的日子。
发朋友圈时,《“投49800回报450万” 家庭式传销侵入燕郊》见报,新闻在“新京报”(2016年12月12日)、“重案37号”等微信公号推送,两个版的长篇报道将在清晨出现在北京的各大报刊亭。
那时,我时刻回忆起传销人员刘奇在窝点里面的迷茫,回忆起曹兴刚利用银行流水引诱传销人员拉人头入会的场景。我想着,刘琦见到报道后会幡然醒悟,还是会怒不可遏?
我不知道。
这是我从业3年多来,第一次卧底传销组织。如今想想,6天时间,像在演绎一部大片,更是一场与“传销洗脑”的战争。
睡在窝点唯一的大床上
2016年11月26日中午,我和大路(摄影部同事)来到位于北京东面和河北交界的燕郊。这是三河市的经济发展大镇,很多人称之为北京“七环”。因外来人口众多,很多在京上班族住在这里,跨地区上班,也被称为“睡城”。
大量传销人员也在这里居住。在决定到燕郊传销窝点卧底之前,举报人和中国反传销协会会长李旭就告诉我,这里传销由来已久,当地公安部门曾多次进行打击,但总是驱之又来,打击不尽。
我要卧底的是个号称“投资49800元,18个月后回报450万”的传销组织,它有个听起来很“友善”的名字——“民间自愿互助众筹”。传销头目系统化管理,美其名曰“同德系统”。
窝点在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里,出来接我的是刘奇,他来自内蒙古,是个拥有2000多只羊的养殖大户。
50多岁的刘奇接过行李箱,从小区门口到出租房的路上,他打开话匣子。我了解到,没来传销组织前,他儿孙满堂,平凡而幸福。为了赚钱,两个月前,好朋友把他介绍过来。
跟拍的大路止步于小区二期10号楼5层501门外,我和刘奇进入房间。里面住着他的叔叔、弟弟、老家邻居,年纪最大的60多岁,最小的40多岁。
一个月前,刘奇像接待我一样接待了他们。
两室一厅的房间里住着六个人,客厅沙发旁有张折叠床,刘奇说,这是为新成员准备的位置。两间卧室分别放着一张大床和两个上下铺的钢架床,像大学时的学生宿舍。
大床是为“领导”准备的。刘奇介绍,该小区二期组织里的很多人,每个家庭都有家长,称为C1小家长,上面还有C2、C3家长,“家长”们会不定期来每个家庭讲课,独卧大床为他们提供休息场所。
卧底第一天,刘奇把那张大床给了我。
▲传销窝点日常的会议。
“把手机交出来”
刘奇欢迎新来的每个成员。为了共同富裕,他愿用自己的全部热情服务于我。因为他“守住”我,就完成一个拉人头的任务:我要是交49800元的入会费,他就可以分到6600元,还可以升级。
除了高度热情外,传销人员还需要对新成员有充分了解。第一天晚上,他在房间里要我交出手机,说是帮我存个特殊人物的电话号码。
为了不让他起疑,我决定交出手机。
好在,在卧底前,我已做好准备,清空了手机里的所有信息。包括同事的联系方式,故意把几个同事的备注为“老爸”、“老妈”、“老哥”……我知道,刘奇是为了解我的身份。就像他说的,担心有人举报,“毁了”他们的发财梦。
此外,我和后方商量,新办了个手机号,带着两个手机进入传销组织。如果一个手机不幸被发现,至少还有一个手机用来“求救”。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很管用,刘奇在查看我手机时,不知道另一个手机在裤裆里录着音。我想,他们总不至于叫我脱光来检查身份吧。
和以往传销不同的是,我卧底的窝点没有严格控制新成员的人身自由。但卧底前两天,一切身份信息都会被传销人员问个遍。刘奇问完,他叔叔问,然后他弟弟问……直到见C1小家长,又再问一遍。
除了上厕所外,我做的每件事他们都会盯着,但不会主动打扰。这不仅是怕我跑了,也为更加了解我,然后给予热情和关怀,让我对他们产生好感。
相比以前的北派传销,暴力、监控、监禁等方式已经“落伍”,取而代之的是南派传销用热情、嘘寒问暖等方式留住人。
毕竟这是个拉人头致富的骗局。暴力元素不再很好地适用这场骗局,而应该重点行成功学之术,伪造国家政策之说,来为传销人员洗脑。
担心说梦话暴露身份
6天卧底,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上课。传销头目把洗脑课地点选在高端写字楼里,把自己包装成正规公司。
不到40平米的密闭房间,聚集70多人。中央空调也抵挡不住传销人员的体温,头上冒出的汗珠也挡不住他们的财富梦想。
讲师大谈成功学,称自己是马云的座上宾。
但讲师只知道马云是阿里巴巴的CEO,并不知道,早在2013年5月10日,马云辞任阿里巴巴集团CEO,继续担任阿里集团董事局主席的消息。
传销人员把洗脑课称为考研调研课,他们不认为这是在从事传销。在他们眼里,传销是要监禁、控制人身自由的,头目应该是个狠手段的人,他们自认是“在走一条秘密的致富路”。
“拉人头分钱,这好像是传销。”我问刘奇。
“瞎说,这是一个互助平台。”他否认。
刘奇牢记组织的名字“民间互助慈善众筹”。他理解中,每人投入49800元后,介绍人可以分到一笔钱,来得越早,得的钱越多。
可他始终少算了一笔账:拉人头致富的背后,实则是在破坏社会的生产力。就像反传销人士李旭说的,“如果像这样以3倍递增的速度拉人头,人口有限,总有一天会崩盘,受害者远多于得益者”。
卧底调查的那几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做梦,都是洗脑课上讲师的内容,这个项目如何如何赚钱。可醒来又深知这是个纯资本运作的骗局,少数人得益,多数人是“炮灰”。
第3天晚上,刘奇带一位刘姓中年男子来我房间,并介绍对方是一个C1小家长。
目的很简单,就是探我的底来了。“我觉得这个真能赚钱”,这是我和小家长聊天的主要内容。我一直掩饰心中的那份理性,把自己演绎成已被深度洗脑的传销份子。
聊得很晚,他介绍了五级三进制的传销拉人头模式,告诉我分钱的流程。
凌晨一点,C1小家长决定和我住在一个房间。对我来说,和传销小头目睡在一张床上,心里总有些别扭。不是鄙视,而是担心,一句梦话暴露了我卧底记者的身份,又担心他深夜起来搜出我的偷拍设备。
报平安的藏头短信
每天上完课后,上厕所,是我唯一一个独处的机会,也是检查取证视频是否拍摄完成的机会。
在卧底前,我曾和后方商量,每天抽出时间发个短信、报个平安。在刘奇时刻和我在一起的情况下,我只能寻找方法报平安,一方面告诉她,我没事,我还好;另一方面告诉后方卧底进展。
卧底第三天。刘奇和C1小家长开始让我提供身份证。出安全考虑,我说留在了北京市内的出租屋内。
我知道,身份证给了他们后,他们会用来登记,复印一份到传销头目手中。C1小家长让我找人邮寄到燕郊,我曾提议说自己去拿,但被拒绝。这种毫无理由的拒绝让我感到奇怪,刘奇等人称是为了我安全考虑。
我知道,他们怕我跑了。
我只能在他们眼皮底下拿出手机,给同事发了个邮寄地址,担心同事看不懂,后来我写了几句话,把每句话的开头文字连起来就是报告我现在的状态。
发短信时,刘奇就在一旁,时不时盯着我的手机看,我只能用手指遮住部分问题,掩盖我“通风报信”的行为。
发短信那天,我决定“后天出逃”。
决定出逃是必然的。因为一旦有传销人员向我问询身份证,那就意味着要缴纳49800元入会费了。
我不能交,但又要完成报道。
在28日中午写下出逃信息后,我开始“预谋”接下来两天内的卧底工作。我要了解这个传销组织身披的外衣,要见到这个传销组织的大头目,哪怕之一。
▲事情被报道后,记者收到传销者所发的短信。 手机截图
丢下行李箱逃跑
11月28日晚,我终于见到整个燕郊东方夏威夷南岸小区号称“民间互助慈善众筹”、“同德系统”的传销头目之一C3大家长曹兴刚。
曹兴刚描述,该小区的资金盘由他操控,每天进账十多万。他一口一个国家政策,宣称“18个月赚450万”、“玩的就是分钱游戏”。
他是贵州人,40多岁,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他忽悠人的套路着实不浅,那天晚上,他拿出手机,打开短信记录,向在场十多位传销人员展示11月份的银行流水,“最新一笔进账168万”。
关于“民间互助慈善众筹”传销组织,他宣称是“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主要经营项目。
卧底结束后,我曾通过工商系统查询,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6年1月21日,地址在北京市朝阳区将台乡酒仙桥路甲12号四层4008室。
而该公司在2016年6月16日被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朝阳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原因为:通过登记的住房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取得联系——这个公司的注册地并不是什么投资公司,而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办公场所。
该公司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一直是公司的办公地点,从没听说过“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
然而,刘奇他们不能离开燕郊,又怎么知道这个所谓“北京博爱联盟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空马甲的身份呢?
12月1日7点,我第一个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将洗漱用品、充电宝、打火机……装入冲锋衣的口袋。看着房间里跟了我两年多的行李箱,我用一分钟时间来思考怎么处理它,想来想去,这是要逃离传销组织了,还是放弃吧。
就让它继续代替我卧底吧。
上午10点30分,我借机上厕所,从18楼楼梯迅速跑到1楼,我没敢坐电梯,担心遇到传销人员。从18楼到1楼,我用了3分钟,整个楼道都是我的脚步声。到了1楼,我满头大汗,没再回头看,迅速从小区门口打车离开。
12月13日到15日,燕郊警方和工商部门对这个传销组织进行打击,抓获传销头目9人,涉嫌传销人员近300人。
12月15日,刚好是我的生日。
那天,我没有收到生日祝福,却收到刘奇发来的辱骂短信。他还提到,“你办个多么愚蠢事,难道我们做慈善也有错吗?”
事后,我和大路在一次吃饭的过程中聊到他。
大路问我,“刘奇回家了吗?”
我摇了摇头。
整治静海传销行动最新进展天津警方两天发现传销窝点420处
8月7日,天津西青警方又通报一起山东男子在天津静海区误入传销组织后死亡的案件。死者张超,25岁,内蒙古科技大学毕业生,7月10日来到静海区误入传销组织,7月13日病重被传销人员弃于案发地。目前,3名嫌犯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已被天津警方刑拘。
李文星老乡误入静海传销,病重被弃路边死亡。
昨日,天津官方发布消息,8月6日至8月26日,天津公安机关在全市组织开展为期20天,以打击整治静海传销为重点的集中行动。
误入传销,中暑病重被弃死亡
昨日凌晨,天津市西青警方通报称,7月14日7时许接到报警称,在西青区张家窝镇灵泉北里南侧附近小路上发现一具男尸。公安西青分局立即派警赶到现场,经对尸体检验无外伤。经查,死者张超(男,25岁,山东郓城县人),7月10日来到静海区误入传销组织,7月13日,传销人员王某某(女,24岁,山东德州武城县人)发现张超有中暑症状,并服用藿香正气水等药物,但病情未见好转。当晚传销人员王某某、刘某某(男,21岁,山西忻州市人)雇佣祖某某(男,55岁,黑龙江省北安市人)夫妇开车,共同将张超送往天津站让其回家,途中发现病情严重,将其弃于案发地。
天津市公安局西青分局于7月14日立案侦查。7月15日,公安机关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将犯罪嫌疑人祖某某、王某某、刘某某依法刑事拘留。目前,张超死亡的病理正在检测中,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
张超父亲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张超在内蒙古科技大学上学,学的土木工程,毕业后在云南上了一年班,原想离父母近一些,才辞掉了云南的工作,通过“信息平台”去了天津。没想到,到天津三天后,“孩子就不在了”。
两天发现传销窝点420处
昨日,据天津发布消息,8月6日至8月26日,天津公安机关在全市组织开展为期20天的以打击整治静海传销为重点的集中行动,依法严厉打击传销违法犯罪活动,全面挤压传销违法犯罪在本市的生存空间,建立长效机制,坚决防止其蔓延传导、死灰复燃,做到打不净不罢手、打不绝不收兵。行动2天以来,共出动警力3000余名,在全市各重点地区开展打击传销行动,排查村街社区621个,发现传销窝点420处,清理传销人员85人。
▲静海区一个传销窝点,在一处废品回收站内,屋内环境脏乱不堪。 新京报记者 赵吉翔 摄
今年以来,天津警方共破获传销案件86起,涉案金额5477.34万元;查获传销人员1647人,清理窝点670个,遣散1160人,解救被骗参与传销人员160名,刑事拘留252人,逮捕103人。
房屋租给传销人员,房主被罚
8月6日,据静海公安通报,近日,天津市公安局静海分局城关派出所在侦办一起涉传销的刑事案件过程中,发现房主夏某某有将空闲房屋出租给传销人员的嫌疑。
经审理,夏某某供认去年11月底和今年3月25日,将静海镇广泽里某号平房两次在明知租房者是传销人员仍出租。此外,从事出租房中介工作的陈某某,在明知租房者是传销人员仍帮忙出租房屋,公安机关也依法对其作出处罚。
《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七条规定:房屋出租人明知承租人利用出租房屋进行犯罪活动,不向公安机关报告的,处200元以上500元以下罚款;情节严重的,处五日以下拘留,可并处500元以下罚款。《禁止传销条例》提到,为传销行为提供经营场所、培训场所等条件的,将被没收违法所得,并处5万元以上50万元以下的罚款。
村民讲述:房主焊死院子大门传销人员翻墙进入
王丽(化名)在静海小口子门村开了家牛肉板面小店。她说,村里此前租住了不少传销人员。“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说各地方言,衣服很脏。”这些人只买几块钱一份、够两人吃的炒饼,从来不买炒菜。
多位村民介绍,最近静海严打非法传销,执法队频繁来村里查处窝点。“执法队来了他们就跑,走了又回来。”
半个月前,传销人员集体搬走,王丽的面馆也流失了大量客源。前几天,她的丈夫来到一处窝点,“淘”到二三十个脸盆、饭盆。每个盆子上都贴有纸条,写着“领导脸盆”、“老板脚盆”等。
这是传销组织人员身份的象征。公开资料显示,有传销组织将受害者骗至窝点,限制其人身自由,交钱满一定金额或拉来一定数量新人入伙,就能升级为“老板”、“领导”。
探访静海传销窝点:男女分住破屋“大学生比例增多。
几百米之隔的大口子门村,一位村民说,至少存在2处传销窝点。
这些传销分子常去村口的超市买东西。超市老板孟姐提到,传销猖獗时,每个窝点一次能买四五十个馒头。最近半个月,传销人员活动更加隐蔽了,不再来购物,“店里馒头一个也卖不出去,干脆不进货了”。
村民李宝营(化名)曾出租过3间小屋给传销人员。“租金一月300元,他们(传销人员)给1000元,而且一次付半年房租。”他共从传销人员手中收取房租12000元。
对于出租房屋,李宝营后悔不已。“执法队一来,就断水、断电,为了不让传销人员居住,还把门窗捣碎。”为赶走传销人员,李宝营焊死院子大门,不料他们翻墙进入。
李宝营无可奈何,便任由传销人员继续租住。去年,他想装修房屋,把院子大门打开时,发现传销人员都已转移了,只留下满地狼藉。他叫来收废品的,让人把屋里东西全部收走。“就当免费请人打扫屋子了。”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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